赛珍珠的《大地》可以说是一部传奇之作：作为一位美国作家，她在《大地》中对旧时中国底层百姓繁复精细的描写，除了当代曾获诺奖的莫言（《丰乳肥臀》）、荣获鲁迅文学奖的金宇澄（《繁花》）、还有贾平凹（《暂座》）等几人“各自对故乡普通民众的书写外”，还真没有几个中国作家的作品可以比肩论略，由此观之，赛珍珠以她史诗般的巨著《大地》以及对中国文化孜孜以求的推介而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名之实归、当之无愧。

疫情暴虐封控在家期间，重读《大地》，再一次为她对中国普通百姓悲欢离合的人生遭际所处处流淌出来的同情、慈悲和人性赞扬而感动；更为她笔下对旧时中国村镇的生活习俗、四时风物繁杂细微的真实描绘而惊叹。《大地》是一部伟大的作品，它以一个西方人开放包容的胸怀书写了东方文明古国的绵长历史和鲜活生动的的百姓生活；《大地》又是一部拳拳悲情的作品，她以一位女性书写者的视域，刻划了处于历史转折时代一个农民家庭几代人围绕土地而生发出来的人生变迁和对美好生活的孜孜追求；她完全不同于那时西方世界大多数作者对东方中国猎奇、歧视甚至不怀好意的臆想，而是从一个农民与土地腾挪变迁的独特关系中深刻解析了中华民族的精神历程和善良、勤劳而又百折不挠的优良本质。《大地》又是一部清醒反思的作品，她完全不忌讳旧时中国的种种落后、贫穷甚至于愚昧迷信的现实，而是以独到精细的笔触扒梳溯源，揭示出普通百姓的生死荣禄观念和时势紧密关联的人生价值。

一、“土地”与人，一户农家的发家史

赛珍珠以《大地》为名，从字面意思看，所谓“大地”，实质是由“土地”为本的生存发展空间。“土地”的特性是有形厚实，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往往象征“随物赋行”亘古不变的生存之本。老子《道德经》有云：有物混成，先天地生”，这也正是“土地”带给主人公王龙及其妻亲子孙们的处世智慧。王龙从祖祖辈辈躬身耕作和占有享用土地的膏腴中得到开悟：“钱是从田里来的，这银钱---是从他耕锄劳作的土地上得来的。他依靠土地生活，他靠一滴滴汗水从土地得到粮食，从粮食得到银钱”。(P21) “土地可是人的血肉啊”(P31)醒悟了这一些，王龙趁着大财主黄家撑不下去之时，买下了“东南边在城墙外护城河水可以灌溉”的好地。这块地对于王龙成了一个标志，一种象征（P34)，为他日后的发家致富奠定了扎实基础。从此王家的生治逐渐富足起来，粮食把“这个有三间土屋的小房子都堆得满满的”，又用余粮购得了一块“在环绕城墙的护城河边”的肥沃土地，从而壮大了他的家业。（P50)从更深广的层面来看，“土地既喻指普通农民的生存之本的标志，同时也象征着普通人在世事变迁中由已或不由己的选择，际遇与命运的大开大合。王龙现在地多了，一个人一条牛耕种不过来，那么多收下的稻麦贮备也成问题，于是他在房子旁边又盖了一间房子、买了一头驴……P94)。甚至在他年老临终之际，听到二儿子“卖地分家”的声音，气极了…大声喊道“没出息的孽种，把地卖掉?……当人们开始卖地，就是一个家庭的未日”。“我们从庄稼地来，一定要回庄稼地去，你们守得地，你们就能活下去……”（P210)赛珍珠在细密的述事中编织了一张稠密的网，将所有复杂的世道轮回和人事变迁都囊括进“大地”的指代当中。经由以王龙为核心的底层百姓在时代潮流中的种种经历，个人的“小历史”与社会的“大历史”形成了有效的叠合，具体的、个人化的生活日常扩展为一种普遍的、共性的时代见证，成为彼此融合又深刻发展的人生证明。

二、“由贫致富”，线性时间观下的“人性”焦虑

《大地》中的王龙出身贫穷农户，母亲早逝，父亲年迈耳聋。作为家中唯一男丁，他自小担起全家重任，死力劳作，凭此积聚一些钱财。之后，因着“男大当婚”撑立门户，他娶了没落财主家厨房Y头阿兰。王龙肯干、壮实、仗义，阿兰勤劳手巧，婚后的日子是甜蜜踏实的，勤劳致富的日子有了盼头：“王龙开始踏踏实实实耕作，连回家吃饭睡觉的时间都算了进去。…阿兰在家也不肯闲着，从早忙到晚，这三间屋子的家务和一天做两顿饭是不够她忙的……，她肩上扛着一把锄头……，走到他左边的一垄田里，扎扎实实锄地起田来（P18)。自此，王龙积聚了他的家产：“粮市上欠他的钱，粮仓室里装满了前两年的收成，他的房子高高地矗立在小山上…，他没有任何要怕的东西。(P99)“他有钱了，他家的墙里藏着银钱，新房子的砖地底下埋着一罐子银钱，他们的床垫子里缝着银钱，而且他的腰里也缠满了银钱，一点不缺钱用”。(P101)然而，王龙变了：“他开始对钱满不在乎，而且开始想干些什么事来享受一下男子汉的生活。他觉得不象以前那么好了--那时他觉得自己是个普通的乡下人…可是现在…人们就会议论他”，“现在他有钱了”，他深为自己的地位感到得意”。(P102)他不仅每天去泡茶馆，并且迈上了茶馆楼上的妓院，让妓女荷花“我不懂--你教我”“我有的是钱”。(P107)不多的篇幅，勾勒出一幅“富贵思淫欲”的世俗图。平常生活的不屑，有钱后的精神空虚，唤起了王龙内心等处另一种欲望，一心摆脱旁人议论他“乡下人”的称谓而走上了“仿佛是一个渴得要死的人去喝苦咸的海水…越喝越渴，以致最后发狂、死亡之路。(P108)在这样的过程中，事情开始了细微变化、看似平静的生活下面暗流涌动。女主阿兰眼中与心中曾赖以为生的“主人”王龙渐趋变形，让阿兰喊出“你身上有种东西使我想起黄家大院里的少爷”，然而摆脱不了生活的痕迹，毕竟他一生都同种植、收割，太阳和雨水打交道。(P101)

三、从“心灵”到“物质”:人生伦理的潜流

赛珍珠的《大地》一直用的是“匿名”书写的方法论。人性的深幽、复杂皆被隐匿在不动声色的叙述之中，不显白直露，如同烟灰蛇迹，留待读者自己去回想，如同阿兰几度发出的“不知道日子怎么会过成这样的喟叹。逐页翻去，读者或许会恍然大悟，且看：“一天，王龙穿过田间往家走，走到她(阿兰)身边时，突热粗声粗气对她说：“你那两颗珍珠在什么地方?”，“他避开他的目光”白留着珍珠，一点用都没有”。又突然喊道“把珍珠给我，我有用处”。他把两颗珍珠放在手心上，它们在阳光映照下发出五彩斑斓的光，他笑了，他要送给妓女荷花”。而阿兰“大颗的泪珠从她眼里沉重地慢慢滴下，但她不把眼泪擦掉，只是用捧槌更加起劲地捣着摊在石头上的衣服”。说实在，这不是一个简单的“男人有钱就变坏”的老套故事，更像是一则后现代寓言的再演---社会发展到贫富分化之后人性的的搁浅与触礁，时代大变革带来了丰裕的物质，同时漫漶出浮华与享乐、纵欲与虚空，一切俱往，徒留“爱在虚空茫然中”。《大地》中一对知根知底、相濡以沫的夫妻，凭着胼足拼命的劳作，买地置屋过上了富裕的生话，不长时间就陡然生变，面对丈夫的负心背离，亲身感受着丈夫娶小妾盖新房贪图 一己享乐的疏远，阿兰生出凄凉的心境。“这个可怜的女人越来越惊慌失措，现在她已经清楚会有何种遭遇”(P115)，尽管王龙什么也没有告诉她。在阿兰的人生轨迹中，折射出旧时中国财富积攒过程中亲情、爱情的变质，城乡变迁和商品社会背景下人们精神深处的彷徨、迷失、挣扎与无所适从。阿兰并不是孤身一人，身边有着家人之女，但是“越是至亲的人反而越是亲近不了，时常感到凄惶、悬浮，面临着“物质”与“心灵”的裂变。作为妻子，阿兰时刻顾全家人，舍命芳作，与丈夫齐心办力；作为母视，阿兰尽心尽力，眼待着三个儿子，不离不弃地抉养着脑残的女儿，然而换来的却是夫妻变了味，家人有了隙……(P118)《大地》中对财富积聚起的情感、道德、价值观念的深刻变化而引发的观代性焦虑逐渐显现，人们精神世界、情感世界将会越发荒芜贪瘠的刻画昭示着普通人的疏离和迷惘。若大一部《大地》中，赛珍珠关注个体，同时关注时代和社会，更关注个人与时代之间历久弥深的纠缠。她以普世慈慈的心态忠实书写了旧时中国农村不断发生的变化，反映着时代的颤动，开掘出那些脱胎于日常生活和琐细人生中最鲜活最扎实的素材和故事。

《大地》又一次读完，留给我的，除了深深的怅惘，还有对赛珍珠本人的思考和留恋，《大地》中对“人与天地”生死相依关系的书写，对因由生活富足后精神状态和人性变幻的书写，尽管隔了这么多年，以此观照天下，依然显示出她极其真实、无可比拟的深刻内涵。这位因其对中国农民和中国文化极其丰富出色书写而荣获诺贝尔文学奖，被誉为“中美文化桥梁”的伟大作家 的一生，多么值得中国人民永远的尊重和赞誉。现下中美关系正处在种种复杂变数的关口，重读《大地》并借此开展中美两国人民之间友好交往的新阶段，当是中国人特别是镇江人民刻不容缓的任务与担当。

 

2023年5月20于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