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民和中国文化的“发言人”
前不久，我参加了一个名为“赛珍珠与抗战”的研讨会，让我重又对这位备受争议的美国作家产生了兴趣。在出身和国籍上，赛珍珠自认为是美国人；而在文学，尤其是文学风格上，她却认同中国小说。她在诺奖颁奖典礼上的演说，是一篇长篇大论，谈的是中国小说的发展史以及她对中国小说特征的概括。其口吻，俨然是一位中国小说家。现在的许多中国小说家也未必有她那样对中国传统小说的丰富的了解和深刻的见地。诺奖授予她，而没有授予中国这边的某些架子很大的小说家，显然是维持了诺奖的水准的，同时也体现了西方人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现代表现的重视。现在的许多中国小说家谈起外国小说来，可能头头是道，但一触及古代小说，反而会有隔阂和陌生之感。如果说，在赛珍珠获诺奖时（1938年）中国小说家对本国的小说传统还颇有微词，那么赛珍珠则是毫无保留地同情和赞美。
赛珍珠曾长期在中国生长、工作，甚至称中国为养育她的国家。她熟悉中国的历史和现实，最可贵的是，她在中国不像大部分观光客似的，到处走走看看，走马观花，而是深入到中国民间，跟老百姓交朋友。她对中国的认识绝对不亚于许多中国作家，她的很多作品都取材于中国社会，尤其是底层社会。她这么做，可不像有些浪漫主义作家，如英国的拜伦、法国的夏多布利昂，是为了制造异国情调，以博取本国读者的青睐，以满足常人的好奇心。她写中国，是出于对中国的关心和同情甚至感恩。她自己曾说：“我已经学会了热爱那里的农民，他们如此勇敢，如此勤劳，如此乐观而不依赖别人的帮助。长久以来，我就决定为他们讲话。”出于古道热肠，出于对人类的兄弟爱姐妹情，她主动承担起“为民请命”的角色，成为中国人民和中国文化的“发言人”。
《大地》：比中国小说还“中国”
赛珍珠是目光敏锐而胸怀博大的作家。她的代表作《大地》绝对是大手笔，是一部长达一千多页的煌煌巨著。这是一个三部曲，第一部就叫《大地》，第二部叫《儿子》，第三部叫《分家》。其中赛珍珠用力最多、写得最精彩的是第一部，有34章，第二部次之，有29章，第三部又等而下之，才4章。这是一部家族小说。这样逐渐递减的写法，是否也喻示着一个家族的逐步式微，从而使叙事的进程跟故事的发展形成了平行的关系，这类似于《红楼梦》的叙事模式。赛珍珠是把玩过《红楼梦》这部中国家族小说的扛鼎之作的。她称之为中国三大小说之一，其他两部是《水浒传》和《三国演义》。《大地》主要写于1920年代，发表于1931年。赛珍珠在瑞典皇家科学院大谈特谈中国小说则是在1938年；在1920年代和1930年代，《西游记》还没有被提升到顶峰，“四大名著”之说大概尚未成型。
由于现在许多中国文坛的老少爷们儿都使出吃奶的力，在模仿外国文学；所以我读《大地》这部洋人写中国的小说，反而觉得它更地道，更有中国味，更像是中国人写的中国小说，一点都感觉不到隔阂和距离。
这部小说当时在美国一出版，就有人说，在赛珍珠之前，“从未有人在小说里描写中国。”还有人说，此书能使读者“了解中国的一切。”诺奖评委会认为，它至少描写了中国农民的生活。它在表面上是如此。但在隐喻层面上，也可以说是整个中国。因为，赛珍珠通过对中国一个典型家庭的叙述来暗示整个中国社会。所有优秀的寓意性的家族小说都有这个可放大的功能。如《红楼梦》、《白鹿原》、《尘埃落定》等。
对于大多数西方人来说，中国是遥远、古老而神秘的。有关中国的一切，他们都觉得新奇、有趣。十七世纪在欧洲曾经有过“中国热”，把中国古代的戏曲《赵氏孤儿》奉为中国文学的代表作。原因就在于此。有一位叫盛成的学者、翻译家，1920年代在法国留学时，曾用法语写了一册小书，叫《我的母亲》，居然在法国引起轰动，跟时下的《巴尔扎克和中国小裁缝》似的。在我们本国读者看来，无论内容、思想还是写法，都乏善可陈。张艺谋的某些影片在西方备受欢迎，也利用了这种陌生感，或者说利用了这种对陌生感的几乎是本能的追求。赛珍珠的《大地》也占了这方面的便宜。她在书中的人物和故事上，有机而高明地嵌入了中国的种种风俗习惯、文化传统，尤其是根深蒂固的民间信仰、百姓观念，如婚丧嫁娶的各种仪式以及附着在仪式上的合理解释，哪怕是迷信的说法；她都一五一十地展现了出来。所以，有学者从民俗学的角度对她的作品展开研究。
获诺奖：因太叫座而受争议
赛珍珠在总结中国传统小说的特点时，说了三点，一是人物塑造，二是故事叙述，三是平易流畅。《大地》完全具备这三个小说要素。她是写传记的高手，刻画人物形象是她的最强项。她的故事一环套一环，欲断还连，绵延不绝，延伸和衍射，似乎有无穷的事情在人物身上发生，有生有死，有平淡有激烈，有播种有收获，有灾难有幸福。祖父死了有儿子，儿子死了有孙子，大老婆死了有小老婆，有了二姨太后还有三姨太。赛珍珠用最简易的语言，故事看似复杂，其实还是平铺直叙，仿佛所有情节，包括在革命的混乱之中，男主人公抢到了金子，女主人公拾到了银子，那样古怪的情节，读起来都自然而然。为此，那些恪守家丑不可外扬的中国现代士大夫们，不仅不感谢赛珍珠，还骂她不专门给中国说好话。由于高超的叙事技巧，《大地》这部一千多页的大部头，跟《飘》似的，出来后，成了美国读者的抢手货。这样一部叫好又叫座的小说获了诺奖，使有些自以为观念先进（实质落后）或嫉妒心强的人，颇不以为然。因此而使赛珍珠的获奖成了争议的话题。
赛珍珠在获奖演说中通过阐述她对中国小说的看法，来委婉地替自己的小说路子辩护。这一辩护客观上起到了对中国文学的******效值的宣传。这一现身说法的宣传跟她的小说一起，为中国文学在世界读者中赢得了一个位子。其积极而显著的效果，至今很少有中国作家胜过她。而其深刻与生动，又岂是斯诺、史沫特莱那类的新闻报道所能媲美的？我们实在应该重新把赛珍珠抬出来，好好感谢她在塑造中国的世界形象上所做的具有持久性的贡献。
